对抗制诉讼造就的银幕英雄

2014-07-11 09:39 | 来源: | 浏览 ：次

　　清华大学法学院副院长 张建伟

　　 电影《裁决》、《好人寥寥》海报

　　 电影《辩护人》剧照

　　在法律题材影片中，常见有令人难忘的律师形象，如《朱门孽种》中的丹诺，是美国声名显赫的辩护律师，奥逊·威尔斯塑造的这位著名律师的银幕形象大概可以同丹诺本人相媲美;又如《豪门恩怨》中的艾伦·德肖维茨，不但是一位出色的律师，还是哈佛大学法学院的教授，《最好的辩护》等多部畅销书的作者，本片就是根据他办理过的一起真实案件改编的。

　　在我看过的影片中，律师的银幕形象以正面居多，偶尔才能见到形象相当负面的律师，如《警察局长的自白》中黑手党酋罗蒙诺的律师，又如《失控陪审团》中代表枪械公司的、费尽心机却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律师蓝金·芬奇。少量这类律师之外，银幕上的律师大多坚守正义的理想，以法律为武器，以证据为弹药，在法庭上施展辩论的长才，使出浑身解数去赢得胜诉。

　　诉讼有成败，辩护也好坏，最好的辩护甚至能逆转当事人的命运。尤其是在力量对比悬殊之时，弱势一方的律师通过自己的抗争赢得胜利，令人欢欣鼓舞。有时候，由于政治等因素的阻挠，辩护虽然成功，案子却没有赢得胜诉，这种失败的官司更能激起人们对于正义的思考，发出对于司法公正的吁求。

　　不屈的“大卫”

　　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弱小者不畏强暴，坚持斗争，这种故事类型可以称为“大卫—歌利雅模式”。

　　大卫、歌利雅的故事出自《圣经》，说的是:巨人歌利雅力大无比，望之令人生畏，少年大卫毫无惧色，与歌利雅决斗，用石弹弓击中歌利雅前额，巨人轰然倒下，大卫夺下他手中的刀，砍下他的头，赢得了胜利。米开朗基罗闻名世界的雕塑作品《大卫》刻画的就是这位英勇的少年:他左手将弹弓搭于左肩，右手握着石块，头部向左，双眼凝视前方。

　　法律题材影片中，这种“大卫—歌利雅模式”的法庭较量常常让人激动不已。

　　保罗·纽曼主演的《裁决》(The Verdict)是根据巴·里德的小说《罗森太太的讼案》改编的法律题材影片。该片拍摄于1982年，导演是拍摄过《东方快车谋杀案》、《十二怒汉》等影片的西德尼·卢曼特。主演保罗·纽曼因此片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提名和金球奖最佳戏剧类电影男主角提名。

　　影片中，保罗·纽曼扮演的弗兰克，是一位酗酒的潦倒律师，影片开始时他出现在殡仪馆，冒充死者的朋友给死者亲属递送名片，希望得到代理死者交通事故赔偿诉讼的机会，不料被对方识破，狼狈而逃。后来，他的朋友米基为他介绍一起医疗纠纷的案子，一名女子在教会医院因医疗事故陷入昏迷，医院应当予以赔偿。教会医院有着庞大的势力和强有力的律师团，法兰克却是个孤军作战，几乎每讼必输的倒霉蛋。教会医院愿意庭外和解，弗兰克认为这不失为一个理想的结果，不但受害人可以得到一笔不错的赔偿金，他也可以获得赔偿金的三分之一作为酬劳。不过，当他了解到当事人的惨况之后，想法发生了转变，他拒绝了对方递出的橄榄枝，决定把官司打到底。这样做是充满风险的，如果诉讼失败，被害人将得到更加不利的结果。这位律师陷入患得患失的焦虑中，他无法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但想要伸张正义的信念还是支撑他把诉讼进行下去。在法庭上，他的诉讼并不顺利，在几乎崩溃的情绪下，他听到陪审团宣布他代理的原告方获得胜诉，这起案件不但使被害人赢得了久违的正义，也让他找回了失去已久的尊严。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诉讼，对于弗兰克来说，与对方妥协是一条稳妥的路，坚持法律上的抗争就会让自己陷入险境。但是，酒精并没有麻醉弗兰克追求正义的意识，，在窘迫的境况中他努力说服陪审团，最终扭转了局势，为当事人赢得了宝贵的胜诉。

　　律师的对手，不仅是检察官、对方律师及其背后的强大势力，有时还有诉讼中涉及的其他力量。影片《好人寥寥》也是一部以弱胜强的法庭故事，辩护律师丹尼尔的强大对手是军权在握的将军及其军中泰山压顶般的灰色规则。

　　《好人寥寥》(A Few Good Men，另译“义海雄风”)是1992年拍摄的军事法律题材的美国影片，罗伯·莱纳导演，主演是三位大名鼎鼎的明星汤姆·克鲁斯、杰克·尼科尔森、黛米·摩尔。

　　汤姆·克鲁斯饰演的军中律师丹尼尔，为美军基地中发生的二等兵离奇死亡事件进行辩护，漂亮的助理检察官(戴米·摩尔饰演)奉命协助他侦查真相。但军方处处阻碍，调查很不顺利，最后他们发现杰克·尼科尔森饰演的将军是整个事件的关键人物，但苦无证据将他绳之于法。丹尼尔在军事法庭上采用激将法，迫使傲慢无礼、刚愎自用的将军大吼大叫说出事实真相。

　　这部影片中的丹尼尔律师，让人想到以佩里·梅森律师为主角的推理小说。

　　佩里·梅森是美国推理小说作家厄尔·斯坦利·加德纳塑造的难忘的律师形象。自1957年起，美国把佩里·梅森系列小说陆续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由著名影星雷蒙德·布尔主演，一连放映达8年之久，佩里·梅森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

　　佩里·梅森式的法庭英雄得益于对抗制诉讼模式。在对抗制诉讼中，诉讼进程由当事人双方推进，律师有很大的回旋空间。案件事实的发现在于控辩双方的举证和辩论，除证据之外，诉讼技巧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法官不主动依职权调查证据，自我克制是法官在案件调查活动中的惯例，法官是中立的，这对于处于弱势的一方显然是有利的。对抗制诉讼实行陪审团制度，无法预料陪审团最终作出什么裁决，因此法庭审判充满悬念，律师赢得胜诉的几率较大。

　　另外，交叉询问是当事人主义诉讼模式的重要构成要素。控辩双方为了充分履行攻击或防御职能，有权对对方提出的证人及其证言提出质疑，防止虚伪不实的证言被采纳为判决的依据，法庭攻防足够精彩。总之，这种制度体现了证据调查活动中的竞争机制，受一系列证据规则和操作方法的规制。律师在这种诉讼中有较大施展才能的空间，也就容易峰回路转，创造出出人意料的诉讼结果。英美国家的法庭影片精彩纷呈，对抗制诉讼模式为其提供了前提，无论《裁决》中的律师弗兰克还是《好人寥寥》中的律师丹尼尔，离开了这种诉讼制度，胜诉的几率恐怕要小得多。

　　感人的《辩护人》

　　银幕上不少律师进行的法庭抗争，都是以弱胜强。在韩国影片《辩护人》中，我们再次领略了律师法庭抗争的“大卫—歌利雅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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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国近年来拍摄过好几部令人赞叹的法律题材影片，如《杀人回忆》、《断箭》、《母亲》等。《辩护人》是韩国2013年拍摄的电影，电影上映后在韩国引起轰动，观影人次高达1136万，使这部影片一跃成为韩国影史上第九部观影人次突破千万的本土电影。

　　影片改编自韩国已故前总统卢武铉的亲身经历:宋康昊饰演的律师宋佑硕只有高中学历，经过努力，在1978年终于通过合格率极低的司法考试，成为一名法官，一年后他转行成为律师。刚刚从事律师工作的宋佑硕跟《裁决》中的弗兰克律师一样，境况窘迫，到处去递名片兜揽生意，被同行讥讽为随时随地派发名片的“夜店小弟”。他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让自己过上了令人羡慕的富足生活。数年前，他在备考司法考试之时，常在一家小餐店吃饭，因阮囊羞涩，一日饭后竟然没有结账就逃掉，吃了一顿霸王餐。为此深感负疚的他如今来到开餐馆的大婶那里归还这笔良心债，以后又多次来这家小餐馆就餐。餐馆大婶的儿子朴镇宇是个大学生，与其他几位大学生组织了一个“釜山读书联合会”(简称“釜读联”)。他们阅读的书籍被国家安全部门认为是有反动思想的著作，朴镇宇和其他几名“釜读联”的成员被安全部门逮捕，侦查中遭到严酷的刑讯，被迫进行了有罪供述，并被起诉到法院，一场不公正的审判就此展开。

　　韩国当时处在威权统治时期，侦查机关骄横跋扈，侵犯司法人权的现象犹如家常便饭，司法审判流于形式。影片中的法官在开庭前甚至对检察官说:“尽快让案件了结吧。”辩护律师笼罩在寒蝉效应中，不敢据理力争。宋佑硕就像闯入瓷器店的大象一样，迅速成为强大对手的眼中钉。宋佑硕本来对街头抗争毫无兴趣，对于政治的态度也不积极。由于同小餐馆大婶的儿子朴镇宇的相识关系，他接受大婶的委托，展开辩护工作。法庭审判一开始，宋佑硕就提出抗议，要求解下被告人手上的戒具，令法官又惊又恼——被告人戴着戒具出庭显然已是惯例，此前大概没有遭遇过抵制。宋佑硕深知朴镇宇等人的口供是通过各种刑讯获得的(影片用朴镇宇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和闪回镜头展现了令人发指的刑讯场面来揭示这些事实)，为此他还在庭外依照线索找到国家安全部门进行刑讯迫供的场所，并遭到主持审讯的车警官的殴打。那位车警官是一个忠于信仰的爱国者，听到国歌会就地立正，将右手放在左胸，虔诚得很。他显然相信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刑讯逼供也是爱国的表现，因而在出庭时毫无愧色，理直气壮。宋佑硕当庭揭露作为罪证的那些书籍并非宣传共产主义的著作，将这样的书定性为反动书籍简直荒谬透顶。为证明刑讯逼供的存在及其严重性，他找到一位休假中的军事医务人员出庭作证，这位医务人员曾驻扎侦查场所，为刑讯中受伤的嫌疑人进行治疗，防止死亡事件发生，不料在法庭上这个证人被车警官联系的军队人员当场抓走，证言也被法官宣布无效。宋佑硕的辩护遭到其他辩护人的非议，他们认为这场审判不过是一场表演，对宋律师打破潜规则的真辩护不以为然。为了瓦解宋律师的斗志，政府方面还迫使一家大企业取消了他准备接手的一起报酬丰厚的税务案件，以此威胁宋佑硕，让其退出“釜读联”案件。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诉讼，宋佑硕面对的是庞大的国家“利维坦”。他以激愤的心情进行了顽强的辩护，打破了“辩护人软弱无力”的预设情节，并在威权政治之下收获必然失败的诉讼结果。

　　这起案件改变了宋佑硕的政治态度，他开始积极介入政治，在一次街头民主抗争中被蜂拥而来的军警逮捕。影片的结尾，身着白色传统服装的宋佑硕面临审判，釜山有142名律师，其中99名律师出庭为宋佑硕辩护，场面极为震撼。当法官逐一念到出庭律师的名字时，各个律师应声起立，影片出现激动人心、感人肺腑的一幕，许多人看到这里都忍不住流下眼泪。

　　这部影片不但感动韩国民众，我国观众看过之后也无不动容。我曾经将影片推荐给周大伟先生，周先生看后给我发来手机短信:“感触良多。多年前那个落后、野蛮和愚昧的军事独裁国家，转型变成今天这样民主、文明和繁荣，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那些手无寸铁、慷慨陈词、挺身而出的韩国法律职业群体。影片中有不少催人泪下之处，我一直忍到最后，在影片结尾听到法官逐个点到庭律师的名单时，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许多人看过这部影片，都有同感。人们看到的宋佑硕律师是一个失败的“大卫”，但失败是一时的，在其原型卢武铉的政治生涯中，这只算是一个起步。可惜这位总统因家人贪腐选择自杀，让他的人生在巅峰之后以悲剧收场，令人叹惋。

　　（原标题：对抗制诉讼造就的银幕英雄）